星期一, 十月 16, 2006

新编辑部的故事

Chapter 1-1

“不能说别人坏话的,我们班同学张小能说了,说别人等于说自己!说别人大便大在裤子上,就等于说自己大在裤子上”,星期五的早晨本来就让人觉得心情很好,何蓝一边回想着儿子在去幼儿园的路上讲的话,一边乐呵呵地走进了办公室。还没等她从儿子的话回过神来,就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一向特例独行的陆小蓉一大早头上戴了顶青绿色的欧式草帽,肩上披着她那条珍爱的亚麻披肩,她又那根筋不对了?这哪里像是在办公室上班,活脱脱一个海边度假的欧洲贵妇形象吗。
“哎,Cindy,你怎么这身打扮?想度假想疯了?”
“哎呀,做人真累。又得让我解释一遍。命都快不保啦,还度什么假呀?我这帽子和围巾都是来对付空调的,天热了,空调温度调低了不说,风也越来越大,直接吹在脑门和肩上,昨天我的头疼了一天。这个位置根本就不应该坐人。” 陆小蓉用手指指天花板上的中央空调,也难怪,她坐的位置离空调最近,公司里人越招越多,办公室越来越挤,刚好她轮上了这个最不好的位置。
“唉,真想念我以前的公司啊,那么宽敞的办公室,尤其是它那厚厚的羊毛地毯踩在上面悄无声息,还有一丝异味也没有的洗手间。唉,不过地毯太厚了也不好,老板来了都不知道,有时被老板骂了,只好到洗手间去以泪洗面。还是这里好,这里虽然挤点,热热闹闹地很容易就把老板的头给弄昏了。” 陆小蓉的发散性思维和她的怪异打扮一样,堪称编辑部一绝,她能在30秒钟内将谈论地上一只蚂蚁的话题转换到8848米的珠峰,让人联想到那些百公里加速时间短到几秒的高级跑车,两者的追求中都有距离与速度这两个要素。
看样子是执行主编麦博亚(Matthew)还没来,办公室这会儿又像清晨的农贸市场一样吵闹了,这边的话题已经演变成草帽该怎么戴、围巾该怎么披、老板如何黑心,那边坐在靠窗角落的刘娟又凑了过来:“唉,你们说我们接电话的问候语是不是可以改成中文啊,刚才我爸爸打电话过来,我哪知道是他老人家呀,拿起电话我说了句Hello,Lucy Speaking,被我爸给骂了一顿,他说你少来给我装蒜,好在我还能听懂几句英文,废话,不是你在speaking还是谁在speaking呀,好好的中国话不说,硬要说狗屁不通的洋文,还楞称自己为什么Lucy。”
“对呀,一年也接不了几次老外的电话,整天让我们hello, hello的,别扭死了。”已经四十出头的老编辑李学文一边说着一边把洗小茶壶的水毫不留情地倒入了垃圾桶里,他并不是唯一一个这么做的人。难怪打扫卫生的阿姨从来没有在编辑部里笑过。有的时候垃圾袋破了水流在地上她只当没看见,每次都是何蓝或是办公室的助理Echo把报纸铺在地上,等把塑料地板上的脏水吸掉后再把报纸揭起来扔掉。别的人基本不管地上的水,只会绕开着走。
“真不该开口!”,听着一堆同事兴奋地在唧唧杂杂地讲着,手上还有一堆活儿的何蓝后悔自己不该问陆小蓉帽子的事,弄得本来很安静的办公室现在吵闹不堪。她一直都觉得身边有许多人太有表达欲了,都特别喜欢说话,无论是自己的同事,还是地铁里、公共汽车上的陌生人。他们说话就像鱼在水中吐泡泡一样,已经成了潜意识的行为。前几天给儿子讲十万个为什么的时候,她知道了鱼吐泡泡是为了把自身的浮力变小,然后就可以在深一点水中轻松地游了,而人们吐出了一堆无意义的话大概也能让自己活得轻松一点,要不憋着确实难受。她只能这样理解让自己好受一点。
吵吵闹闹中何蓝从抽屉里拿出手提电脑,她伸出去头望了一眼自己的死党薛忻的位置,薛忻没有过来瞎掺乎,联上网后她就忍不住在MSN上向薛忻控诉了一下自己的郁闷。
“我们的革命前辈陈毅大帅曾说过,手莫伸,伸手必被捉!请你记住,我在这个办公室曾说过的金科玉律,口莫开,开口必有自然灾害”。她俩都不喜欢办公室里执行主编麦博亚不在时的吵吵闹闹,有的时候吵得实在太过分了,因此称为自然灾害,因为领导外出、开会、吃饭是不可避免的事情,领导一走,整天闷着编稿写稿的编辑们就自然会大闹天宫。
“哲人说了,人生的一大快乐便是去除自己身上多余的东西,还记得我伤痕累累的儿童时代,经常是伤口还没完全好就想撕掉伤疤。说话也是一种排泄,要不然怎么会说‘有一肚子的话要讲呢?’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吗,别这么苛刻了。”
“你好象性情大变了吗,难怪前天领导找我做半年评估的时候还把你表扬了一下,说你在改造个人性格方面大有进步。果不其然啊。”
“恶心,他那点伎俩办公室有谁识不穿的,他明摆着就是让你好好反思一下上次在会上挑战他的行为,你以后千万再别干这种傻事了。挑战了‘鳗鱼’你还不够啊,不过大家都还是挺佩服你的,都感觉你帮他们出了口恶气。”
办公室里唧唧杂杂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一定是麦博亚来了。何蓝抬头一看,麦博亚确实来了,“鳗鱼”eel也来了——她今天怎么也在耍怪吗?顶着一头丝丝缕缕的蓬发,穿着一件宽大的月白色带褶子的过臀上衣,一摇一晃地走进了办公室,她本来就又胖又矮,这副打扮和走路的样子让她看上去活像个水母。
“哎,看‘鳗鱼’今天打扮得像不像个‘水母’?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不是披麻戴帽,就是海洋动物搞笑,这哪里像一个世界顶尖管理杂志的办公室啊。”何蓝又向薛忻发了一条消息。
“刚刚告诫让你善良一点,你又来了。不过我不得佩服你的形象思维能力。eel确实很饱满,很有水母的风采。我不跟你扯了,明天我又要考一门了,我今天得抓紧时间复习。明天考完了还得编稿子。”
“算了吧,eel这名字还是您给起的呢。就你那张嘴,一辈子也别想从良。不过我也要下网了,那篇稿子还有两天就要交了。再见。”何蓝打完这行字后就立刻关掉了,她本来也不经常上去的,也就是偶尔和薛忻发发牢骚时用用,而精力过人的薛忻能文能武,经常可以一边网上聊天一边干活。
其实鳗鱼(英文为eel)的名字也是薛忻随口给起的,主要是为了在办公室里说话悄悄话时不用提及艾云的中文或英文名Angela,免得被人听到。而且这个鳗鱼名字和艾云比较压韵,也符合她的特点——狡猾,阴险,遇上麻烦能立刻脱身,而说起拍马屁的话像鳗鱼的香味一样能腻死你,但又让你觉得很受用。
何蓝还没开始写几行字,就被麦博亚叫了过去,看他那样子好象出什么事了,何蓝心里一阵紧张。麦博亚示意去主编的房间,那个房间永远是空着的,经常被他们当做小会议室用。
原来是麦博亚昨晚加班时,刚巧有一名读者打电话投诉文章出错,一个百分比的圆饼图各部分加起来只有93%,那篇文章是英文版翻译过来的,二编是何蓝。 “说别人等于说自己!” 何蓝脑子里一下子冒出儿子早上才告诉她的这句话——昨天她中午吃饭时还在笑话她俩第二不喜欢的赵亮,刚晋升为资深编辑,就被一个读者举报了一个文字错误,而且错字出现在小标题里,把“高效的组织结构”写成了“高校的组织结构”,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读者在电子邮件里愤慨地写到,68元一本的杂志啊,你们也敢出这么大的错。这才过一天,就轮到她被发现出错了。孩子的话听上去毫无逻辑,仔细思索一下却是非常有道理的。孔子不是就提倡要“一日三省?”吗,别人出错时,自己应该更当心。
何蓝灰头土脸地从总编办公室出来,心想人真是有命的。有的人偷点懒没事,她一偷懒就出事情。她知道自己是因为在自家的地下室里养蘑菇分了心,对工作没有像以前那样认真了。其实这几期做校对时,她都感觉自己的脑子是悬着的,没有完全投入进去。她总是有点提心吊胆的感觉,结果还是出错了。虽然是英文版的编辑先错,但自己如果细心点的话,心算一下就可以发现这个错误,看样子美国人的数学实在太差。
何蓝陷入一片沮丧的时候,“披麻戴帽”的陆小蓉也正在发愁。麦博亚昨天和她讨论怎么给一篇文章的作者回电子邮件时,在文章提纲旁边简要地写了几条,可是现在有好几个字怎么认也认不出来。而且她昨天因为被空调吹得头昏脑涨的,也没记住他都说了写什么。麦博亚一塌糊涂的字和他口齿清楚的发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用学识广博的赵亮的话来说,麦博亚的字是具有考古价值的,很有巴比伦的美索不达米亚楔形文字的风格,看上去都是一些三角形与直线不同角度的组合,个个都像是用小刀在地里戳出来的。想到赵亮,陆小蓉决定还是向他请教。
赵亮拿着领导的手稿看一眼,小声地笑着说了句“这是人写的字啊,楔形文字倒退成象形符号了,好在这两天我正在研究符号学呢,你看,就像这样的一些东西。”他随手画了一个♂,然后又画了个♀。知道吗,一个代表男人,一个代表女人,他一边画一边解释着。赵亮是编辑部里男性特征最强的人,喜欢谈论带“色”的话题以及所有一切与工作无关的话题——他的本事在于对后者的谈论基本上都能被他绕回到对前者的谈论上。
“算了吧,什么符号学,这不是中学生物课本上有的吗。快点帮我看看吧。” 陆小蓉小声地催着他。
赵亮认领导的字是一把好手,凭着他超强的联想力,仔细辨认了一番后,确定了第一条的意思应该是“缩短理论部分的长度”,第二是“增加公司实践内容的长度”。哎呀,弄了半天都是些给读者回音的常规内容,但他知道陆小蓉也没办法,因为给作者写邮件时,肯定要CC(抄送)给麦博亚,所以不能乱写。在这个编辑部里,他唯一比较感兴趣的也只有陆小蓉一个人,颇有点美人迟暮的味道,所以愿意为她花点时间。他又连蒙带猜地破译了第三条。
赵亮看着陆小蓉感恩戴德地回到座位上,想起前几天上网时读到的一段小故事,于是发了一个邮件给她。
“真佩服你的工作精神,难怪著名的色情杂志《阁楼》的老板曾说过:我这本给男人看的杂志绝大多数编辑都是女性,因为凭我的经验,我知道女人干活时会比男人多付出3倍的努力!”
“你这个人就是与色脱不了干系,我从来都没听说过有‘阁楼’这本杂志。大概我们领导是它老板的铁杆拥笃才招这么多女编辑的吧。”
“不要污蔑领导,他才不看这种杂志呢。国内也没有。再说人家见到美女从来是目不斜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过得美着呢。”
“他是目不斜视,是直视。昨天一楼的那个小美女上来拿本我们的杂志,我问了句那个女孩是谁呀,他立刻从办公桌的搁板后站了起来,说出了她的名字,这就叫情不自禁。一个人不可能把自己彻头彻尾地藏起来。”
“哈哈,不愧是我的女弟子。下次该我请你吃饭了。” 他想起好久没有和陆小蓉一起私下吃饭了。他虽然喜欢陆小蓉,却从来没有打过她的主意,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又可观赏又可以谈话的对象,他觉得应该珍惜。而且他也挺忙的,除了偷偷地帮几家杂志和网站撰写一些文章外,还在研究怎样教鹩哥学人说话。

也许是因为上午已经闹腾过了,星期五的下午难得这么安静。何蓝专心地写完了两页稿子,觉得累了,下意识地转换到电子邮件系统的界面上,她看到了薛忻发的一个新邮件,打开一看吓一跳,“我认识的人越多,我就越喜欢狗。我现在越来越理解当年法国革命中的罗兰夫人为什么会这么说了。”薛忻读过的书不计其数,总能弄出点奇谈怪论,她又受什么刺激了?反正也到了编辑部下午茶休的时间了,她走到薛忻的跟前,示意她一起到外面的木板平台上去讲讲话。
外面很热,薛忻说我跟你长话短说了吧,我现在越来越觉得麦博亚这个人还有编辑部的个别人恶心。我花了好多时间把中国的企业培训做了一番调查,准备写篇文章,却被麦博亚给否定了,之前他根本是鼓励我写点东西的。其实我知道一定因为上次开会得罪了Connie,这次被她给陷害了。看老麦那个没出息的样!不知道他老婆跑了后再回头找他,他是不是不但不计前嫌,还更加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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